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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雷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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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雷達

小學畢業那天,空氣中傷感的情緒並不濃重,六年(三)班全部在柳鎮一中讀書,完成義務教育,依舊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。

但,多少有些不同,升學考試的成績出來了,按照排名先後,大家被分到不同的班級。我的成績不如預期理想,沒考上一班,去了二班。

王老師安慰我:“是金子總會發光的。”老生常談的鼓勵,對我來說依然受用。

畢業這天,原本人人的臉上洋溢著笑容,這時不知誰說了句:“以後大家都不在一個班了。”

這才將隱藏極深的悲傷情緒勾了出來。我回頭看了眼張坎,他被分到了八班,可絲毫不在意,此時的他笑得很開心,正和方豫打鬧。

七班、八班從初一到初三,都是獨棟的兩層樓。使得不少學生調侃,七班八班的人實際上是校長最寵的班。玩笑歸玩笑,背後真正的原因是,老師們怕七班八班的吊車尾影響其他人學習,畢竟這兩個班的學生畢業即就業。

我有些悵然若失,以後再見他,恐怕更難了。

六年級的暑假,依舊和阿婆、王老師一起度過,和以往的假期不同,這一年暑假,在王老師家參加了一個專屬於我的暑假特訓營。

放假第一天,王老師對我說:“如果想考市重點,從現在起,就要努力。”

我接受了王老師的特訓,不僅將過去的知識查漏補缺,還提前學習初一的知識。王老師雖然教語文,但她的數學、英語和科學一點都不比專科老師差,她講解數學題的時候,我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。

那年暑假還發生了一件事,王老師決定不再收托班的學生,不管是半托還是補習,原本在她家裏托管的學生只好另覓托班,而我因為得天獨厚的“裙帶關系”以及阿婆在王老師耳邊日日軟磨硬泡,成為了王老師托班的“關門弟子”。

漫長的暑假終於過去,2003年9月1日,我成為柳鎮一中的一名初中生。那時的我,天真地以為初中三年我會在拼命學習中度過,最大的挫敗不過是考試失利,排名下降。

六年(三)班中,有三個人和我同班,一個是被方豫揍的眼鏡男孩,一個是開學那天安靜的眼鏡女孩,還有一個則是湯淩爽。

她一進班,我便聽到窸窸窣窣的討論聲,她如公主般巡視一圈教室,隨後目光落在我的座位,她大步走上前,將後桌的空椅子拖到我身旁,親昵地挽過我的手,說道:“書帆,太好了,我還有個你!”

其實,那時我和她並不熟,最深的交集不過是她幫我換周記本那次,但她有種特殊的魔力,讓你為她的親近感到開心而不是厭煩。

湯淩爽在最初的一個月和我是很親密的,拉著我去買零食,牽手去上廁所。可久而久之,她有了新的朋友,她們不僅能一起學習,還可以討論偶像劇、護膚品、韓流,總之是能夠令她心潮澎湃的東西。我雖然失落,但也為她感到開心。她偶爾會叫我一起去吃午飯,那時我以“回老師家吃飯”為由,婉拒她的邀請。我活得小心翼翼,騎車回家的路上還在想湯淩爽會不會因此生氣,下午想主動示好,卻根本邁不開腿。13歲的我,除了知識鞏固了些,在人際交往方面,依舊矛盾猶疑。

開學第二個月,我找到自己的舒適圈——一個人待著。正當我竭力為11月初的期中考試做準備時,全然忘記身邊還隱藏了一顆炸彈——方豫。

這天下課後,幾個男生鬼鬼祟祟地站在門口,我一出來,他們開始竊竊私語。起初,我以為這種議論沒有針對性,但,陸陸續續,總會有人幾個人在班門口蹲守我,他們在班門口嬉笑打鬧,見我出來後突然沈默,上下打量著。直到有天,一個男生看見我後,說了句:“這就是方豫喜歡的人啊。”

語氣裏充滿失望,他一說完,周圍的人發出一陣爆笑,有的調侃他當心方豫和他急,有的表示讚同,有的則仔細觀察我的反應。

方豫!我居然把他給忘了,上初中以後,他通過收買我們班的人每天給我遞情書,說實話,我至今對他情書的原創性仍持懷疑態度。而無法考證的原因,第一是太忙了,第二是除了第一封情書外,之後的每一封收到後會被我直接退回。起初方豫是不接收的,直到“郵遞員”告訴他,我看都沒看,把信撕了後,他便同意將信退回。

如今看來,那時我對方豫的態度,用婉君阿婆的話說,就是“無知所以殘忍”。

我不懂得如何處理別人炙熱的愛,也不明白他為什麽無緣無故喜歡我。

於是,無知成為我殘忍的根源,而更直接的原因,是我對方豫根本沒動一點心思。

這天,方豫站在我的自行車前,當時正是放學時間,學生們在停車場來來往往,時不時朝他的方向瞄一眼。我當時看他,活脫像一只花蝴蝶,站在那裏便吸引無數目光。

他走上前,語氣開朗:“書帆,你終於放學啦。”

我被他這個“終於”弄懵了,除了初三外,大家都是這個點放學,而且老師沒拖堂,我收拾得也不慢,怎麽落得個“終於”的罪名。

一氣之下,我說了句:“那你別等啊。”

剛說完,便後悔了。我有點輕微感冒伴隨鼻塞的癥狀,這使原本生氣的意味大打折扣,反而聽出點撒嬌的感覺。

果然,方豫聽完後,樂不可支,“書帆,你這樣好可愛啊。”

我沒理他,繞過這個“障礙”,推出自行車,他不知從哪兒推出了一輛摩托車,跟了上來。

這期間周圍的人在小聲議論,向我們投來各式的目光:好奇、驚訝、新鮮、八卦、憤怒、嫉妒,而一切目光均是源於此時在我身後和條尾巴似的人——方豫。

學校規定不讓在校內騎車,我沒法甩開身後的人,更何況這人騎的還是輛摩托車。對比我的局促與不安,方豫自在多了,他自動過濾掉這些目光,在我耳邊喋喋不休。

書帆,你今天上課怎麽樣?

書帆,今天的情書你怎麽又退回來了,那可是我絞盡腦汁想出來的。

書帆,等下一起吃個魚丸再走。

我實在受不了他,停下車,直接甩話道:“方豫,你沒事做嗎?為什麽天天追著我跑。”

我很好奇方豫的臉皮厚度,他聽了這話非但不惱,反而笑嘻嘻地答:“我喜歡你,是最重要的事。”

我無奈地嘆了口氣,語重心長地對他說:“這樣下去,你的人生會荒廢的。”

“不會啊,我覺得高興,人生就不算荒廢。怎麽,你擔心我啊?”

我趕忙否認道:“沒有!你別亂說,萬一被人聽到——”

“聽到就聽到唄,整個一中還有誰不知道我喜歡你。”他不以為意的樣子簡直痞到了極點。

緊接著我經歷了短暫13年人生中,最大的社死現場,方豫沖天空大喊了句“方豫喜歡餘書帆!”

霎時,整個學校炸開鍋,四面八方傳來歡呼和口哨聲,竟然還有人說起了吉祥話,什麽喜結連理,白頭偕老全來了。

我羞憤難耐,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,可這個始作俑者卻樂不思蜀,他拱手作揖,向周圍人和樓上的人道謝。

我再也受不了,“方豫!”

他眼角的笑意久久沒有散去,“怎麽樣,書帆,你聽聽群眾的呼聲,如雷貫耳啊,你考慮一下唄。”

我沖他吼道:“你很煩!你的喜歡很煩!我這輩子,哪怕去當尼姑,也不會做你女朋友!”

我猜,那天的話確實很傷人,否則不會從方豫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,不解、幻滅、憤怒、羞愧,這些情緒在短短幾秒間疊加出現在他的面部。我很內疚,可更希望他以後不要再來煩我。

於是,無視他的情緒,我推車小跑出了校園。

那天以後,方豫再沒遞過一封情書,我甚至看不見他的任何蹤跡,仿佛人間蒸發般,但他的確還在學校。因為之後不久,他打人的事在學校裏傳得沸沸揚揚。對方的鼻骨被打斷,手臂打了石膏,方豫父母專程從上海飛回來向被打的男生賠禮道歉,和校方苦苦求情,才免去方豫記大過的責罰。但,他要停課一個月,並在周一升旗時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向那名同學道歉。而方豫打人的理由,聽說是那個男生的一句玩笑話:“誒,方豫,你喜歡的女生,兄弟替你拿下她。”

之後的一個月內,我處在惴惴不安的狀態中,生怕老師會誤會我和他早戀,但周一的升旗儀式上,證明我太過聽信謠言與自作多情。聽到方豫說他不該因為游戲和同學打起來時,我這才松了一口氣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*

我對柳鎮的印象,只有一點——暴力。暴力散布在這個海邊小鎮的各個角落,從街道到室內,從家庭到學校。初一下學期,柳鎮發生兩起殺人案。一起發生在柳鎮二中——柳鎮唯一的高中,由於校園暴力導致的殺人案。

而另一起則發生在我們學校,一名初三的女生晚自習後獨自待在學校學習,直到11點才離開。柳鎮的夜晚靜謐得可怕,天一黑,路上便沒什麽人了。可能是夜路太黑,或是夜幕的田野令她覺得毛骨悚然,她想快點到家,於是抄了條小路,突然兩個男人沖出來,將她J殺。經過屍檢,她的體內發現兩個男人的j液,但數據庫中沒有匹配的信息,那時的柳鎮路上沒有監控,連路燈都時常壞掉,警方推測非本地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。那段時間,柳鎮一中取消了晚自習,規定學生不能晚於10點離校。

晚上8點07分,我迅速收拾書包,因為期中考成績不錯,被班主任留下談話的我,回到班裏時,燈已經關了。

到了停車場,我被角落的人影驚出一身冷汗。停車場沒有燈,通過校外的街燈能看到模糊的人影,仔細一看,是幾個男生坐在車上聊天。還好早上我將車停在最外面,所以不必路過他們去取車。我低著頭,盡量不引起他們的註意,可推出車後,發現輪胎癟了,我又推了下,絕望的念頭瞬間上頭。我看了眼班主任辦公室的燈,她已經離開了。這時,那幾人停止交談,雖然離得遠聽不清聲音和內容,但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,於是心一橫,選擇接受現實,推車離開學校。

大概走了五分鐘,我在平時必經的巷口停下腳步。我從沒在這個時間見過它,如同殺人犯最愛的犯罪現場。年久失修的路燈斷斷續續地閃著微弱的光,墻面痕跡斑駁,幾個分岔路口通往完全黑暗隱秘的小路。我在巷口站了一會兒,卻沒有一個人、一輛車甚至一條野狗出現,而冬天更加重了它的陰森氣息。

我打了退堂鼓,甚至想幹脆回學校睡一晚,但轉念一想,離開辦公室前,王老師給班主任打過電話,問我什麽時候能回家,班主任這才意識到已經很晚了,她和王老師說“現在讓書帆回去。”

沒有手機,小賣部也關門了,如果不回家,阿婆和王老師會擔心。我深吸一口氣,不斷給自己打氣,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推著車跑離這條巷子。可剛跑一會兒,便體力不支,我停下來,喘著粗氣,看向前方,還有一大半才能走到大路。正當我準備進行下次沖刺時,突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,聲音從身後傳來。

“餘書帆!”

是張坎!

他騎車快速來到我身邊,問:“你的車怎麽了?”

這是我入校後第一次和他說話,張坎初一時被縣田徑隊選上,經常要去縣體育館訓練。因此,在學校很難碰到他,偶爾遇見,也是在停車場打個照面。

我答:“車胎癟了。”

他楞了下,驚訝地問道:“你不會推了一路吧?”

我點頭。

他大概是被我呆傻的樣子逗樂的:“那你不會把車放學校?”

“放學校,我明天就沒車了。”

“那你推回去,現在這個時間,還有修車的嗎?”

“家裏有備用輪胎,王老師會幫我換。”

他又問:“你老師家在哪裏?”

“老大光餅那邊。”

聽我說完,他的腦海中過了遍地圖,說道:“離我家不遠。”

我還沒意識到這句話是什麽意思,他便下了車,將斜挎包背到遠離車座的一側,說道:“我和你一起走回去。”

“啊?”他突然的舉動令我措手不及,第一反應是非常不好意思,嘴快說了句:“別了,還挺遠的,你快回家吧。”

“我不可能讓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,而且最近柳鎮也不安全。”

其實,那時張坎的個子只比我高一點,萬一有窮兇極惡之徒出現,他也保護不了我。但,當下,我只覺得他的身影十分偉岸,如同英雄。這條路,有他陪著,也不似剛才那樣恐怖。

“你平時走這條路嗎?”

過去每次遇見張坎,是那條鋪滿石子的大路。起初,我以為他和我回家的路線是完全相同的,直到某次我倆在對面撞了個正著,才知道他是通過另一條路上大路的。但,這次他卻出現在這條小巷裏。

他思索了下,說道:“很少吧,今天應該是第三回。”

“今天怎麽突然走這條路?”他的回答讓我產生了一個自戀的想法

會不會是看見我了,所以才拐進來的?

他笑道:“可能我身上安了雷達吧。剛才在路口,感覺這邊有人,就過來了。”

好吧,只是偶然。但這種偶然隨著時間流逝,成為一顆美麗的種子,在我心中生根發芽開散。一路上,我們很少交談,偶爾的幾句是我為避免尷尬提出的問題,他的回答都很簡短。我見他不想說話,便沒再問了。

小學同桌說他“冷”,原來是真的。可明明初遇時,他熱情又陽光,話也不少。怎麽突然變了呢?會不會是討厭我?

猜疑一旦產生,很難喊停,順著這個猜測,我回溯了小學時的點點滴滴,希望找出我令他討厭的蛛絲馬跡。在這個過程中,我們已經不知不覺走到燈光稍微明亮些的大路上。

這時,迎面突然來了輛摩托車,車燈晃到眼睛時,我才註意到,摩托車眼看就要蹭到我,這時,身旁的人忽然拉了我一把,這才幸免於難。那是我第一次與張坎有肢體接觸,雖然隔著厚厚的外套,可我仍能感覺到他有力的手臂,心撲通撲通加速急跳,不知是為躲過摩托車的有驚無險,還是他拉我時的怦然心動。

張坎轉頭罵了句:“媽的,會不會騎車啊!”

聽張坎罵臟話,讓我感覺臟話也沒那麽糟糕嘛。

他蹙眉問道:“沒事吧?”

我有點害羞地低下了頭,嘴角抿起一個淺淺的笑,答道:“沒事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經過這個插曲,他的話比之前多了些,大多是吐槽他們班老師的。

“他和小學那歷史老師一樣,特別愛說搞,聽著煩死了,有時候我都懷疑他在開黃腔。”說著,他模仿初中老師的語氣,說了幾句,問我:“好玩吧?”

他的樣子滑稽,把我逗得樂不可支,連連說:“好玩,好玩。”

柳鎮的孩子非常早熟,六年級時便會說一些非常露骨的話,起初,我很不解也很不讚同,他們為什麽能小小年紀就滿嘴黃腔。但當你無法改變環境時,只能適應它。於是,漸漸地,一些隱秘的黃腔我也能聽懂了,甚至還能跟著笑一笑。

後半程的時間,在我與張坎有來有往的交談中飛快流逝,如今想想,後面那段路,我們的笑聲似乎從未停止。我對冬天的想象匱乏,無非是寒冷與雪,而南方冬天鮮少下雪,冬天於我而言只剩寒冷。但那年冬天,張坎豐富了我對冬天的想象,因為關於冬天的記憶中出現他的身影。

經過一座小橋時,張坎指著橋邊一棟還未粉刷的房子說道:“這是我家。”

那棟房子沒有一盞燈亮著,黑漆漆,由於還未粉刷的原因,它顯得更加寂寥空蕩。

我拒絕再三,張坎終於放棄送我到老師家後再回家的想法。我目送他進家門,可這時,張坎將車推上臺階,在推開門的那刻他突然停住,回過頭,對我說道:“書帆,我身上沒有安雷達。”

當時他說這句話時,我並未立刻意識到其中的意思。直到和他告別後,獨自走在路上時,忽然,看到路邊一閃一閃的路燈,我呆住了,我的臉突然發燙,心臟發出巨響,幾乎要將黑夜震碎。

他說:可能我身上安了雷達吧。剛才在路口,感覺這邊有人,就過來了。

可他又說:書帆,我身上沒有雷達。

他叫張坎,將我的冬夜變成夏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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